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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伸出一只手,把爱因斯坦从墙上揪下来撕成两半,然后是元素周期表,它现在毫无用处。她猛地扯过莉迪亚听诊器上的听筒,把曾经作为奖品的绶带绞成碎片,把书架上的书一本本地推倒。《人体解剖学彩色图集》《科学界的女先驱者》,每推倒一本,玛丽琳的怒火就蹿高一点。《你的身体是如何工作的》《儿童化学实验》《医学的故事》,她记得每本书背后的故事,犹如时间倒流,莉迪亚的一生在她眼前重放,书堆在她脚边崩塌。楼下,蜷缩在走廊桌子底下的汉娜静静地听着楼上“砰砰”的声音,仿佛一块接一块的石头砸在了地板上。
最后,轮到了书架最边上的一本书:玛丽琳买给莉迪亚的第一本书。它像小册子一样薄,先是独自在书架上簌簌发抖,接着就歪到一边。空气无所不在,展开的书页上写着,盘旋萦绕在你的周围。尽管你看不见它,它还是在那里。玛丽琳希望烧掉这些书,把墙纸剥下来,清除所有可能让她想起莉迪亚的东西。她想把书架踩成碎片。因为书都堆在了地上,书架摇摇欲坠,仿佛疲惫不堪,她轻轻一推,它就轰然倒地。
这时,书架底下的空间里出现了一本书:厚厚的,红色封皮,书脊上贴着透明胶带。无需看到封底的照片,玛丽琳就认出了它。她用突然变得颤抖的双手打开书,贝蒂·克罗克的脸赫然又出现在她面前,凝视着她。
“你的烹饪书,”莉迪亚曾经说,“我给扔了。”玛丽琳当时有些激动,因为她觉得这是一个预兆——她的女儿读懂了她的心;她的女儿永远不会被局限在厨房里;她的女儿想要更多。原来,她骗了她。她翻动着多年没有见过的书页,手指描摹着她母亲画下的铅笔线,摩挲着她晚上在厨房独自哭泣时打湿纸面的痕迹。不知怎的,莉迪亚知道,这本书像一块极其沉重的大石头,对她的母亲有着巨大的吸引力。她并没有破坏它,而是把它藏起来,藏了这么多年。她在它上面堆起一排又一排的书,用它们的重量压着它,这样,她母亲就不用再看到它了。
莉迪亚五岁的时候,会扒在水池边观察醋和小苏打中和反应生成的泡沫。莉迪亚从书架上拖下一本厚重的书,说:“再给我讲讲。”莉迪亚轻轻地把听诊器放在母亲胸口。泪水模糊了玛丽琳的视线。其实,莉迪亚自始至终,爱的并不是科学。
玛丽琳眼中的泪水仿佛变成了望远镜,她开始看得更加清楚:撕碎的海报和图片、散乱的书本、倒伏在她脚边的书架,它们代表着她对莉迪亚的每一个期望,莉迪亚并不想要,但是却接受了它们。一阵钝重的寒意逐渐爬遍她全身。也许——她呼吸困难地想——也许,最后正是它们把莉迪亚拖到了湖底。
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玛丽琳缓缓抬起头,仿佛莉迪亚会突然出现似的。恍惚之间,这一幕似乎真的发生了。那是一个矮小一些的模糊身影,酷似小时候的莉迪亚,深色头发,大眼睛,她迟疑地站在走廊里,抓着门框。拜托,玛丽琳想,她现在只想说这些,请你回来,请让我重新开始,请留下。拜托。
然后,她眨了眨眼,那个身影清晰起来——汉娜,苍白,颤抖,脸上布满泪痕。
“妈妈。”她嗫嚅道。
玛丽琳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,汉娜踉跄着跌进她的怀抱。
镇子另一头,内斯在一家卖酒的商店里,把一瓶750毫升的威士忌搁在柜台上。在此之前,他只喝过一次酒,在哈佛的时候,接待他的那个学生给过他一瓶啤酒。他一连喝了四口,与其说是酒的味道,还不如说是喝酒这个念头本身让他更兴奋——他觉得,啤酒尝起来像带着泡沫的尿液——然后,整个房间就在他面前摇晃了一晚上。现在,他非常想要全世界都在他眼前旋转,来个底朝天。
柜台后面的男人打量着内斯的脸,然后瞥了一眼威士忌酒瓶。内斯的手指开始颤抖。按照法律,十八岁的他只能买到酒精浓度3。2%的啤酒——就是他的同学在派对上当水喝的那种淡而无味的液体。3。2%显然无法满足他现在的需求。店员又看了他一眼,内斯以为他会说:“回家吧,小伙子,你太年轻了,不能喝这种酒。”
然而,店员问:“你妹妹就是死的那个女孩?”
内斯觉得喉咙疼,仿佛那里有个伤口。他点点头,盯着柜台后面的架子,那里堆着很多香烟,盛在红白相间的烟盒里。
店员又拿下一瓶威士忌,把它和第一瓶一起放进袋子里递给内斯,同时把内斯放在柜台上的那张十美元纸币也还给了他。
“祝你好运。”说完,他就将脸别了过去。
内斯知道的最安静的地方,在镇子外面的县界附近。他把车停在路边,掏出一瓶威士忌大口大口地喝下去,让酒液烧灼他的喉管,烧光他身体内部所有红肿疼痛的地方。现在还不到下午一点钟,到第一瓶酒喝完的时候,他统共只看到一辆车经过,那是辆深绿色的斯蒂庞克,开车的是个老太太。威士忌并没有如他所愿地生效,他本以为它能彻底抹掉自己的记忆,像海绵擦黑板那样,然而,每咽下一口酒,眼前的世界就又清晰一分,各种细节令他眩晕:驾驶座旁边的后视镜上的泥点子,里程计的最后一位读数停滞在5和6之间,车座上的针脚已经开始磨损了;一片树叶夹在挡风玻璃和雨刷之间,在微风中颤抖。解决第二瓶的时候,他突然想起父亲出门时的表情。他甚至都没看他们一眼,仿佛只关注某个远在地平线以外、或者存在于过去的东西,而他和汉娜都没有见过它,更不可能碰触它。车厢里变得憋闷起来,他的肺如同棉花。内斯摇下车窗,凉爽的微风吹了进来,他扒住车门,把两瓶威士忌都吐在了路沿上。
詹姆斯也在车里回忆起楼梯上的那一幕。倒出车库后,他茫然地开着车,脚一直放在油门上。他的目标是开到一个能让他把踏板踩到底的地方,所以,他发觉自己并没有回去找路易莎,而是穿过镇子,经过学校,上了公路,车速表的指针从六十、六十五跳到七十。当绿色指示牌“托莱多,15公里”出现在头顶时,他才意识到自己开出了多远。
多么恰如其分,他想,托莱多,人生的对称性真是美得不可思议。十年前,玛丽琳抛弃一切,躲到这里。现在轮到他了。他深吸一口气,更加坚定地踩下油门。他终于说出来了,那原本是他最害怕说出来的话,恐怕也是她最想听到的:假装你从来没遇见我,这一切都没发生过。他已经纠正了她人生中最大的错误。
然而——他无法否认这一点——玛丽琳看上去并不感激。她退缩了,好像怕他啐在她脸上似的。她连咬两次嘴唇,仿佛吞下一颗坚硬痛苦的种子。汽车朝路肩上开去,砾石在车轮下颤抖震荡。
是她先离开的,詹姆斯提醒自己,他把车拉回路中央。这一直都是她想要的。但是,虽然他这么想,但他知道这不是真的。黄线摇摇晃晃。詹姆斯承受了多年别人不加掩饰的打量,他们似乎把他当成了动物园里的动物,他听够了路人的窃窃私语——中国佬,滚回家——“与众不同”一直是他脑门上的烙印,在两眼之间闪闪发光,这个词影响了他的一生,它在每件事上都留下了肮脏的手印。然而,“与众不同”在玛丽琳眼中却具有不同含义。
玛丽琳年轻时,在一屋子男生面前毫无畏惧。她倒出烧杯里的尿液,用梦想堵住她的耳朵。她是蓝色运动衣海洋中的一袭白色女衫。她一直追求“不同”:生活与自我的标新立异。好比一个人举起他的世界,转动了一下,然后又放回地面。后来,失意的玛丽琳为了他们的女儿,将梦想夹在薰衣草间小心埋藏。囚禁在米德伍德死胡同般的小街上的那座房子里,她的野心无法施展。她脑中错综复杂的齿轮不为任何人旋转,纵有无数想法,也像困在窗户里面的蜜蜂,得不到实现。现在,她独自待在女儿的房间,被各种遗物包围,没有什么薰衣草,空气中有的,只是尘埃。詹姆斯很久以前就觉得,妻子是为了她的各种心愿而活的。
后来,在詹姆斯的余生中,他都在竭力修补这种感觉,他再也无法解释自己的真实意图,哪怕是对他自己。在这一刻,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:到底怎么会的,他寻思着,怎么会错得如此彻底。
在米德伍德,内斯不清楚自己在前座躺了多久。他只知道,有人打开了他的车门,有人叫了他的名字,然后,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,温暖、轻柔、有力,没有松开。
烂醉如泥的内斯觉得,那人的声音像他的父亲,尽管父亲从未如此温和地叫他的名字,或者那样小心地触碰他。睁开眼之前,他认为那就是他的父亲,即便是朦胧的阳光射入他的眼帘,他发现一辆警车停在旁边,菲斯克警官顺着敞开的车门探进身体的时候,他仍然认定刚才就是他的父亲。显然,是菲斯克警官拿走内斯手中的空瓶,扶起了他的头,但是,在他的印象中,刚才是父亲对他说“孩子,该回家了”,想到这里,内斯哭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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