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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得见着他活着回来时,又将如何喜极而泣,又将如何抱头痛哭……段岭想着想着,不禁觉得好笑,忍不住笑了起来,笑着笑着,又开始哽咽,蜷在树下呜呜地哭。这次只要能平安回去,他们就再也不分开了。段岭脸上挂着眼泪,熟睡之中突然有什么扑住了他,紧接着他猛地大喊,是一只狗扑了上来!段岭慌忙要抽出匕首挡架,却听到人声,倏然心中一动,不再抵抗,来人说着鲜卑语,手里提着灯朝他脸上晃。☆、40|跋涉那是一名过路的老农户,朝他问了几句话,段岭握紧了手里的匕首,只待他有何举动,便扑上去了结对方的生命。幸而对方发现段岭是汉人,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疑惑,只是示意他爬上自己的牛车,将灯挂在牛车上,继续赶路。段岭躺在干草堆上,连日逃亡,已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,他缩在草堆里沉沉睡去,也不知走了多少路,天明时分,他感觉到自己抱着一个温暖的躯体。狗舌头在他脸上舔来舔去,段岭马上醒了,伸手抓匕首,那只大狗却识趣地叼起匕首,递给他,段岭哭笑不得,摸了摸大狗的头。旷野长天,秋高气爽,农户正在路边坐着,与人闲聊,大路尽头,则是鸡犬相闻的一村落。段岭下车去,朝那农户磕了个头致谢,农户却&ldo;哎哎&rdo;地喊住他,交给他一个布袋,里头装着几块饼。段岭狼吞虎咽地吃了,边吃边走,渴了便去喝点山泉水,天气渐渐地冷了下来,他趁着某日艳阳高照,在小溪里脱得一丝不|挂,洗了个澡,蹲着搓脸洗头时,赤条|条的身体倒映在溪水里,已不再是孩童般稚嫩,水中映出的,是一名俊朗少年。我长大了‐‐段岭心想。明年就十五岁了,他长高了许多,手臂也粗壮了些,常常拉弓射箭,使得肩背宽阔,看得出不太明显的胸肌轮廓,那溪水里映出的健美男子身躯,令段岭觉得不太真实。他洗干净衣服,晾干穿上,将布袋搭在背上,打了个唿哨,悲伤而孤独地继续往前走。最后一片黄叶飘离枝头时,冬天来了,段岭亦踏上了进入玉璧关的道路。玉璧关外全是南逃的难民,他混在人群里,听人们说着辽语、鲜卑语、汉语与党项语,各地的口音混杂在一起,大家或是拖家带口,或是妻离子散,孑然相吊,哭的哭,诉苦的诉苦,慢慢地往南边走。他走在人群中,一眼望去,滚滚洪流,足有三四十万人,不知何处才是尽头。玉璧关不愿开关,难民们便只得沿将军岭翻过去,有被元军射死的,有摔下山崖粉身碎骨的,沿途尸体,衣物俱被剥得精光,段岭一路上见惯了死亡,却仍忍不住为这景象而流泪。幸亏在第一场雪到来之前,玉璧关终于开关,难民们感天动地,拥进了中原。面朝分岔路口,段岭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。&ldo;打听一声。&rdo;段岭问,&ldo;西川往哪儿走?&rdo;&ldo;西川?&rdo;有人答道,&ldo;远得很呢……&rdo;一句话未完,后头的人群便催促快走,将段岭与那人挤散,段岭只得又问西川怎么走,又有人问他:&ldo;你去西川做啥哩?&rdo;&ldo;找我爹!&rdo;段岭隔着一个麻木的男人,朝五步外的人喊道。&ldo;西川,自然是沿着西边走!&rdo;那人答道。于是段岭走上了另一条路,然而人的脚步总是快不过风雪,越走越冷,关内的冬天来了。他自打离开鲜卑山,就一路衣衫褴褛,像个乞丐般走了过来,沿途抢到几件粗布衣服,便囫囵裹在身上,头发乱糟糟的,脚上还全是血泡。待到了西川时,我爹都快认不得我了,段岭心里自嘲道。好几次他看见南陈的士兵经过,突然就有种冲动,想上前去拦着马,说我是你们的太子,快带我去西川。然而只是想想,想也知道,别人只会把他当成疯子。段岭只得继续往前走,直到落雁城下时,段岭实在走不动了。再这么走下去,他只会在路上冷死。北方全境入冬,段岭不得不进落雁城去避寒。第一场大雪毫无预兆地降临了,雪纷纷扬扬,温柔地覆盖了大地,一夜间全城雕栏玉砌,破庙里、街头巷尾,都是战乱中的流民,所幸段岭挤到了破庙中的一个位置,靠着半堵漏风的墙,保住了一条小命。曾经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,饥饿、寒冷、伤痛,孩提时至为深刻的记忆正在不停地啃噬着他的灵魂。饥饿像一头贪婪的狼,咬着他的五脏六腑,毫不留情地把它们揪成一团;寒冷则像一双刺骨的手,不停地抚摸着他只有一层粗布裹着的身体;伤痛犹若针刺般,从全身各处袭来。重重折磨令他整个人都在痉挛。他抱着自己,缩成一团,哆嗦着从墙上的一个小洞口朝外望,看着城里温暖的灯光与纷纷扬扬的大雪,它下在每一个地方,覆盖活着的人也覆盖死去的人,绵延千里横亘万年。在他的背后,则是庙宇里陈旧而脱漆的,慈祥的菩萨掐着拈花指,俯览面前悲伤而寒冷的灵魂。这一夜,落雁城中冻死了一千四百多人。翌日段岭踉跄起来,往庙外走时,这暂时的栖身地里已有将近一半人停下了呼吸。他必须马上去市集上找份糊口的活儿,否则再过一夜,自己也将死在这里了。市集上人来人往,大家都裹着袄子,段岭站在雪地里,以恳求的眼神望向每一个打量他的人,冻得无法开口。&ldo;卖身吗?&rdo;有人问他。&ldo;不卖身。&rdo;段岭哆嗦着答道。几个地痞只觉好笑,拍拍他的嘴,让他张口,检查他的牙齿是否整齐,让他走几步,段岭刚迈开步,接着他们又去看蟋蟀了。他犹豫是否要将匕首当了,又或是拿着匕首,顶在别人后背上,抢点钱,哪怕是抓住摊子上的钱就跑,说不定也能缓得燃眉之急。这天下所有的土地,所有的钱,按道理说都是他的,但他始终没有这么做。&ldo;我没有偷钱!我没有偷夫人的钱!&rdo;那句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响,及至日暮时,不知何处喧哗起来,有人喊道:&ldo;烤火去啊!&rdo;市集收摊,段岭便跟着人跑,巷子里头有房子烧了起来,不少人围在外头烤火,段岭听见里头有婴儿啼哭声,忙抓起一把雪,包在褡裢里,捂在脸上,冲了进去。&ldo;谁的孩子?!&rdo;段岭着急地问。没有人回答,段岭四处问,也没有人要。他从火场里头救出一个婴儿,没人要,这是什么道理?官兵来了,拿这儿没办法,看着它烧,段岭只好抱着那婴儿,一脸麻木地坐在药堂门口。爹,我好冷,我要死了……段岭昏昏沉沉地想着,怀中那婴儿的哭声也逐渐低了下去,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死了,段岭轻轻地拍了拍他,那婴儿仿佛感觉到了希望,又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,嚎啕一番。药堂的门开了。&ldo;哟,这啥事儿?&rdo;药堂掌柜说,&ldo;进来吧。&rdo;段岭哆嗦着爬进去,那一刻,他又活过来了,他在烧药的炉子旁足足缩了一宿,药堂里头的伙计则辞职回家去了,掌柜亲自配药,切药材,熬丹,化狗皮膏,涂帖,预备分送给城里大户人家治各路富贵病。段岭饿得两眼发黑,深夜时,掌柜打了二两酒,自斟自饮,扔给他两块饼,段岭便掰碎了要喂那孩子。&ldo;哪儿偷来的?&rdo;掌柜斜眼乜他。段岭答道:&ldo;火里头救回来的。&rdo;&ldo;怪可怜的。&rdo;掌柜说,&ldo;送我吧,正想外头领个养着。&rdo;段岭自己都没人要,一小婴儿,能在这世道上活下来已是不易,于是生不出孩儿的掌柜与老板娘便领养了这孩子,段岭则在药柜下打了个地铺,充当药堂里的临时伙计。别的进城的流民大多没什么本事,为了活下去只能偷东西,段岭手脚却十分干净利落,认得出药材,还会写字,抄药方时,那手字俊秀无比,配药从不出差错,掌柜生怕被官府盘查他收留流民,便让他躲在一个昏暗的屋里,对着满屋的药材,切药,拣药,配药,平日里给他点吃的,老板娘偶尔抱着小孩儿过来看看,还会给他几个钱。掌柜对段岭很是满意,决定让他留下,这一留,就是三个月。冬天里最冷的时候终于熬过去了,段岭拣了几件掌柜不要的棉袄穿,既暖和了,又不必花钱,挺好。还攒下了一点路费,终于可以去西川了。他打听了道路,去西川还得半个月,他没有户籍纸,想必是进不了京城的,管他的呢,到了再说。到得城墙下,还怕进不去?雪开始化时,段岭便收拾了自己的所有家当,过去看看嗷嗷待哺的孩子,摸摸他的头,回身给药堂关上门,留了封信告别,背上一个小包袱,踏上了回家的路。春天渐渐地来了,落雁城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一页,他沿着官道走,走了半个月,到得江州。这就是爹说的江州,段岭心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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