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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见衙下一张草席,用麻布裹着个尸体,旁边站五六个兵卒,一张嘴,咧出一口白灿灿的牙来冲着季鸿笑。一个两个地争着说“头是我的!”、“两条腿是我的!”
余锦年愣着,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竟趁乱溜进来,从怀里摸出块自死人身上撕下来的破布,一打开,是三根人指,搁了太久已乌紫发黑。那孩子小心翼翼地伸着脑袋,问:“我、我捡的,听说能换赏,能不能换几口粮食给我娘?”
季鸿没说话,转头看了看少年。余锦年走下台阶,雪色刺得他眼前发胀,他弯腰掀开了草席一角,断了颈椎的头就险些从里头滚出来。余锦年只来得及看到尸首脸上一条纵贯的陈疤,和一对黑漆漆被掏空了的眼窝,手一松,草席又将他卷上。
他退了两步,被季鸿拦腰抄住,揽在身前,手指按在腰间的御剑上,道:“赏。”
余锦年看着下头人把余旭的尸体抬出去,草席一卷,不知要扔去何方,讨逆军不在乎死的这个是谁,总之是叛军,叛军就该有个叛军的下场。余锦年终究还是没忍住,掏了一锭小银子,让他们悄悄在城外挖个坑,埋了。
他不算是四方村余家人,但到底前身吃过余家几粒米,即便日子过得艰辛,也是好说歹说长这么大,如今敛了余旭的尸体,算是偿了他们家的斗米养恩,今后他再也不会与四方村余家有什么牵扯了,也……没什么人能够牵扯了。
季鸿看少年伫立在衙前,望着拖载尸首的板车若有所思,久久不回神,他心里一沉,觉得腰佩的御剑烫手。这剑上蒙了无数鲜血,剿杀余旭的命令也是他下的,可那余旭纵然是龌龊跋扈,令他恨之入骨,却到底是余锦年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亲缘。
也许,他很珍惜呢?
余锦年收回视线,一扭头,看到季鸿以一种诡异的目光盯着自己,他狐疑一阵,才想明白这人又在钻研计较什么,只好在袖里捏捏他的手,叹了口气道:“又多想什么?人行阳恶,人自报之,人行阴恶,鬼神害之。阿鸿,你我都无愧于心,这就够了。”
无愧于心,季鸿在舌尖上碾着这四个字。
军队继续开拔南下,苏亭跟着医营一同去了,一是为着锻炼医术,二是也有点私心,想混点功绩,做出些名堂,给海棠的在天之灵看看。
季鸿也启程巡抚,余锦年跟着季巡按跑遍了江南。季大人办公差,他就沿路救治伤患,一把弯刀挂在腰间,叮铃铃叮铃铃地响。以至于有些头脑灵光的官吏瞧出了他俩之间的门道,明知季大人那儿是南墙走不通,索性不如找到余锦年门上来,又打听他喜酒,就好礼好酒不要钱地送。
南越的鹤来春、关北的松雪酿、西南葫城的红华露、江北小潭乡的玫瑰香……哪一坛不是千金斗酒,香溢八方。余锦年馋得口水要灌进领子里,却还得忍着,命人一坛一坛地在门前砸了,骂送礼的“不是玩意儿”。
送什么不好,偏要送酒,这不是难为他吗!
季鸿回来闻到院前酒飘八丈,见余锦年面色不善地坐在房中吃老酒,又听小厮讲了他是如何黑着脸摔酒坛骂人的,不禁笑了他两声。气得余锦年灌了他三碗烈酒,昏昏醉醉地折腾了一夜,翌日脖颈上好一口牙印!
“小气包。”季鸿揉着牙印,用毛裘衣领遮住。
后来长随小厮替他收拾东西,翻出当初余旭认亲时拿来的那个旧医铃来,特还拿到余锦年面前,稀奇地道:“小余大人祖上也是行医的啊?”
前身的事余锦年也记不太清了,只隐约记着父辈有做些药材生意。他收了医铃,也没做回事,顺手挂在药箱上,例行出门去给约好的一户人家瞧病。才出了大门没多远,一声马嘶自背后扬起,余锦年回头,看到余晖下季鸿牵着那匹墨马,风姿卓越地朝他走来。
金光在他眼中荡出一波涟漪。
余锦年自己还是不太敢骑马,尤其季鸿这匹,看着高大凶狠,但他仰慕季鸿,慕得连他的马都觉得似仙马下凡,英俊非常。
“今日无公事,陪你走走。”季鸿到他面前伸出手掌,“上来,我给你牵着。”
天子巡按为他牵马,国公世子帮他擎缰。余锦年坐在鞍上,顶着满肩金晖,深觉比金榜题名还要得意。医铃随着马背颠簸嗡嗡地震响,这铃儿有特殊构造,小小一只,能传得很远,街坊四邻都露出头来瞧一瞧。
余锦年颠着屁股想:做铃医,自己也是最风光的!
骑马绕了半座城,到了户钱姓人家前,日晖将尽,墙外黑漆漆的一团裹着夜色过来了,上头还耸着个怪物,悚得院里打盹的门房阴嗖嗖后背发凉,好半天才看清是近来进城的小神医,忙开门将他请进去。
请医的是他家的男人,也是城中一官吏,为的是给家里老人看病。余锦年由季鸿扶着下了马,阵阵医铃在院墙中嗡鸣,那钱大人一出来,见季阎王赫赫然杵在院中,吓得一个踉跄,好险以为他是来抄家的,差点当庭给他跪下。
钱大人被人叫一声钱大人,其实也并不大,容州府衙上都排不上号。他是日日去点卯,从无缺席告假,可载的也没混出个存在感来,上官说起,甚至都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模样。
钱大人见过季鸿奉旨斩人,那是真正的阎王修罗,铁面无私,得罪净了江南大半的官宦,隔着老远,仿佛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,比仲陵更甚。依钱大人的官职,是八竿子也打不到季巡按脸前去的,谁知这位阎王竟然就这样进了自家大门!
不等他真跪下,余锦年就赶紧将人拽起,拉到后院去了。剩下几个丫头小厮,战战兢兢地伺候这位冷面公子,和他的黑脸马。
病的是这家的老太太,说是先开始没食欲,恹了几日就发起低热来,也不知是什么原因,老人家身子骨差了,中气不足是常有的事,故而请郎中来吃了些清虚热的药,也不见好。
这两日又突然嚷嚷着腰疼背疼,脸色更差了,钱大人是个孝子贤孙,父母去得早,家中只有老祖母,不敢怠慢。他父亲原也是京中大吏,后来亡于政斗,他于科举上没有天分,脾性软糯,又没了父荫,走哪儿都说不上话,后来兜兜转转就在容州做了个排不上号的小官儿。
虽然官微言轻,但好在一家安乐,他也就知足了。他做个小官也算是有些人脉,听说治了滁南大疫、又治了仲陵伤兵的小神医来了容州府,这才七拐八绕地找了门道请来。
余小神医并没有想象中难请,一听是疑难杂症,当即就答应下来,转天就亲上门来瞧病,真如传说的那般仁心善意,只是那季阎王……着实有些吓人,也不知道和小神医是什么关系,竟也跟来?
余锦年背着药箱进了老太太的屋子,房里炭火烧得足,一只八哥儿叽叽喳喳地在笼里叫唤,老太太“哎哟哎哟”地哼着,慌得一旁的孙媳不知该揉捏哪里好。
“老太太头前儿还好好的,只前一阵子去城外拜了一回佛,回来就不舒坦了,吃不香歇不好。如今疼得夜里也睡不着。”孙媳小声地问余锦年,“该不是这年景兵荒马乱的,回来路上惹了什么不干净的……”
钱大人立即呵斥:“胡说!子不语怪力乱神!”
妇人忙闭上嘴。
余锦年在床前把了脉,细细地问了来龙去脉,才说:“东家说得是,怪力乱神不可语。既是病,自当以病来治,断没有求神告佛就能痊愈的。老夫人年纪大了,有些痛痒也是常情,好好医治便是。”
妇人喏喏:“先生说得是。”
她道:“我家老太太脾气最是刚烈,前几日跟厨下婢子生了场气,也闷着不肯跟我们说,如今若不是疼得厉害,瞒不住了,我们也还不知道呢!”
余锦年翻着前医开的方子,心道老太太乏力纳差,后又低热数日,却并无外感之象,腰背疼痛难眠,吃了数剂清热解毒药或补虚药也不见好转,又有弦滑脉……听这位夫人说起老太太生气的事儿来,他沉思片刻忽地起身,仔细查看了老太太腰痛的部位,这才定了诊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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